抱朴1子曰：翔集而不择木者2，必有离罻之禽矣。出身而不料时者，必有危辱之士3矣。时之得也，则飘乎犹应龙4之览景云；时之失也，则荡然若5巨鱼之枯崇陆。是以智6者藏其器以有待也，隐其身7而有为也。若乃高岩将8霣，非细缕所缀；龙门沸腾9，非掬壤所遏。则不苟且於乾没，不投险於侥幸矣。
抱朴子曰：周公10之摄王位，伊尹之黜太甲11，霍光之废昌邑，孙綝之退少帝12，谓之舍道用权，以安13社稷。然周公之放逐狼跋，流言14载路；伊尹终於受戮，大雾三日15；霍光几於及身，家亦16寻灭，孙綝桑荫未移，首足异所。皆笑音17未绝，而号咷已及矣。
夫危而不持，安用18彼相？争臣七人，无道19可救。致令王莽之徒，生其20奸变，外引旧事以饰非，内包豺狼之祸心，由於伊霍，基斯21乱也。将来君子，宜深22兹矣。夫废立之事，小顺23大逆，不可长也。召王24之谲，已见贬抑。况乃退主，恶其可25乎!此等皆计行事成，徐乃受26殃者耳。若夫阴谋始权，而贪人卖之，赤族殄祀；而他家封者，亦不少矣。
若有27奸佞翼成骄乱，若桀之干28辛推哆，纣之崇恶来，厉之党29也，改置忠良，不亦易30乎？除君侧之众恶，流凶族於四裔31，拥兵持疆，直道守法32，严操柯斧，正色拱绳，明赏必罚，有犯无赦，官贤任33能，唯忠是与，事无专擅，请而後行；君有34违谬，据理正谏。战战竞35竞，不忘恭敬，使社稷永36安於上，己身无患於下。功成37不处，乞骸告退，高选38忠能，进以自代，不亦绰有余39裕乎？何必夺至尊之玺40绂，危所奉之见主哉!
夫君41，天也，父也。君而可42废，则天亦可改，父亦43可易也。功盖世者不赏，威震44主身危。此徒战胜攻取，勋劳无二者，且犹鸟尽而弓弃，兔讫而犬烹。况乎废退其君45，而欲後主之爱己，是奚异夫为46人子而举其所生捐之山47谷，而取他人养之，而云我能为48伯瑜曾叁之孝，但吾亲不中奉49事，故弃去之。虽日享50三牲，昏定晨省，岂能见51怜信邪？
霍光之徒，虽当时52增班进爵，赏赐无量，皆以计53见崇，岂斯人之诚心哉？夫纳54弃妻而论前婿之恶，买仆虏而毁故主之暴，凡人55庸夫，犹不平之。何者？重伤其类，自然56情也。故乐羊以安忍见疏，而秦西57以过厚见亲。而世人诚58谓汤武为是，而伊霍为贤59，此乃相劝为逆者也。
又见废之君60，未必悉非也。或辅翼少61主，作威作福，罪大恶积，虑於为後患；及尚持62势，因而易之，以延近63局之祸。规定策之功，计在64自利，未必为国也。取威既重，杀生决口。见废之主65，神器去矣，下流之罪，莫不归焉。虽知其66然，孰敢形言？无东牟朱虚以致67其计，无南史董狐以证68其罪，将来今日，谁又理之69？独见者乃能追觉桀纣之恶不若是70其恶，汤武之事不若是其美71也。
方策所载，莫不尊君72卑臣，强干弱枝。《春秋73》之义，天不可雠。大圣74著经，资父事君。民生75在三，奉之如一。而许废立之事，开不道之76端，下陵上替，难以训77矣。俗儒沈沦鲍肆，困於诡辩，方论78汤武为食马肝，以弹斯事79者，为不知权之为变，贵於起善80而不犯顺，不谓反理而叛义正81也。
而前代立82言者，不析之以大道，使有此83情者加夫立剡锋之端，登方84崩之山，非所以延年长85世，远危之术。虽策命暂隆，弘赏暴集，无异乎牺牛之被纹绣86，渊鱼之爱莽麦，渴者之资87口於云日之酒，饥者之取88饱於郁肉漏脯也。而属笔者皆共褒之，以为89美谈，以不容诛之罪为知90变，使人悒而永慨者也。
或谏余以91此言为伤圣人，必见讥贬。余答曰：“舜禹92历试内外，然後受终文祖93。虽有好伤，圣人者岂能伤哉!昔人严94延年廷奏霍光为不道，於时上95下肃然，无以折也。况吾为世96之诫，无所指斥，何虑乎常言97哉!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