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景公1过晏子，曰：“子宫小，近市，请徙子家2豫章之圃。”晏子再拜而辞曰：“且婴家贫，待市食，而朝3暮趋之，不可以远。”景公笑曰4：“子家习市，识贵贱乎？”是时景5公繁于刑。晏子对曰：“踊贵而屦贱。”景公曰：“何故？”对曰：“刑多也。”景公造然变6色曰：“寡人其暴乎！”于是7损刑五。
或曰：晏子之8贵踊，非其诚也，欲便辞以止多刑也。此不察治之9患也。夫刑当无多，不当无少。无以不当闻，而以太10多说，无术之患。败军之11诛以千百数，犹且不止；即治乱之刑如恐不胜，而奸尚不尽。今晏子不察其当12否，而以太多为说，不亦妄乎？夫惜13草茅者耗禾穗，惠盗贼者伤良民14。今缓刑罚，行宽惠，是利奸邪而害善人15也，此非所以为治也。
二
齐桓16公饮酒醉，遗其冠，耻之，三日17不朝。管仲曰：“此非有18国之耻也，公胡其不雪之19以政？”公曰：“胡其善20！”因发仓囷赐贫穷，论囹圄21出薄罪。外三日而民歌21之曰：“公胡不复遗冠乎！”
或曰：管仲雪22桓公之耻于小人，而生桓23公之耻于君子矣。使桓公发仓囷而赐贫穷，讼囹圄而出24薄罪，非义也，不可以雪25耻；使之而义也，桓公宿义，须遗冠而后行之26，则是桓公行义非为遗冠也27？是虽雪遗冠之耻于小人，而亦遗义之28耻于君子矣。且夫发囷仓而赐贫穷者，是赏无功也29；论囹圄而出薄罪者，是不诛过也。夫赏30无功，则民偷幸而望于31上；不诛过，则民不惩而易为32非。此乱之本也，安可33以雪耻哉？
三
昔者文王34侵孟、克莒、举酆，三举35事而纣恶之。文王乃惧，请入洛西36立地、赤壤之国方千里37，以请解炮烙之刑。天下38皆说。仲尼闻之，曰：“仁哉，文王！轻千里之39国而请解炮烙之刑。智哉，文王！出千里之地40而得天下之心。”
或曰：仲尼以41文王为智也，不亦过乎？夫智42者，知祸难之地而辟之者也43，是以身不及于患也。使文王所以见44恶于纣者，以其不得人45心耶，则虽索人心以解46恶可也。纣以其大得人心而47恶之，己又轻地以收人心，是重见48疑也，固其所以桎梏、囚于羑里也49。郑长者有言：“体道，无为50无见也。”此最宜于文51王矣，不使人疑之也。仲尼以文王为智，未及此论也。
四
晋平52公问叔向曰：“昔者齐桓公九合53诸侯，一匡天下，不识其臣54之力也？其君之力也？”叔向对曰：“管仲善55制割，宾胥无善削缝，隰朋善56纯缘，衣成，君举而服之。亦臣57之力也，君何力之有？”师旷伏琴而58笑之。公曰：“太师奚笑也59？”师旷对曰：“臣笑60叔向之对君也。凡为人61臣者，犹炮宰和五味而进之62君。君弗食，孰敢强之63也？臣请譬之：君者，壤地也；臣者，草木64也。必壤地美，然后草木硕65大。亦君之力，臣何力之有？”
或曰：叔向、师旷之对，皆偏辞也66。夫一匡天下，九合诸侯，美之67大者也，非专君之力也，又非68专臣之力也。昔者宫之奇69在虞，僖负羁在曹，二臣70之智，言中事，发中功71，虞、曹俱亡者，何也？此有其72臣而无其君者也。且蹇叔处干而73干亡，处秦而秦霸，非蹇叔愚于干74而智于秦也，此有臣与75无臣也。向曰“臣之力也，”不然矣。昔者桓公宫中二76市，妇闾二百，被发而御妇人。得管仲，为五77伯长，失管仲、得竖刁而身死，虫流出尸不葬。以为非臣78之力也，且不以管仲为79霸；以为君之力也，且不以竖刁为乱。昔者晋文80公慕于齐女而亡归，咎犯极谏，故使反晋国81。故桓公以管仲合，文公以舅犯霸，而师旷曰“君之力也，”又不然矣。凡五82霸所以能成功名于天下者，必君83臣俱有力焉。故曰：叔向、师旷之对，皆偏辞也。
五
齐桓公之时84，晋客至，有司请礼。桓公曰：“告仲父”者三。而优笑85曰：“易哉，为君！一曰86仲父，二曰仲父。”桓公曰：“吾闻87君人者劳于索人，佚于使从。吾得仲88父已难矣，得仲父之后89，何为不易乎哉？”
或曰：桓公之所90应优，非君人者之言也91。桓公以君人为劳于索人，何索人为劳哉？伊尹92自以为宰干汤，百里奚自以为虏干穆公。虏，所辱也；宰，所羞也。蒙羞辱而接君上93，贤者之忧世急也。然则94君人者无逆贤而已矣，索贤不为95人主难。且官职，所以任96贤也；爵禄，所以赏功也。设官职，陈爵97禄，而士自至，君人者奚其98劳哉？使人又非所佚也。人主虽使人，必度99量准之，以刑名参之；以事遇于法则行，不遇于法则止；功当其言则赏，不当则诛。以刑名收臣，以度量准下，此不可释也，君人者焉佚哉？
索人不劳，使人不佚，而桓公曰：“劳于索人，佚于使人”者，不然。且桓公得管仲又不难。管仲不死其君而归桓公，鲍叔轻官让能而任之，桓公得管仲又不难，明矣。已得管仲之后，奚遽易哉？管仲非周公旦。周公旦假为天子七年，成王壮，授之以政，非为天下计也，为其职也。夫不夺子而行天下者，必不背死君而事其仇；背死君而事其仇者，必不难夺子而行天下；不难夺子而行天下者，必不难夺其君国矣。管仲，公子纠之臣也，谋杀桓公而不能，其君死而臣桓公，管仲之取舍非周公旦，未可知也。若使管仲大贤也，且为汤武，桀、纣之臣也；桀、纣作乱，汤、武夺之。今桓公以易居其上，是以桀、纣之行居汤、武之上，桓公危矣。若使管仲不肖人也，且为田常。田常，简公之臣也，而弑其君。今桓公以易居其上，是以简公之易居田常之上也，桓公又危矣。管仲非周公旦以明矣，然为汤、武与田常，未可知也。为汤、武，有桀、纣之危；为田常，有简公之乱也。已得仲父之后，桓公奚遽易哉？若使桓公之任管仲，必知不欺己也，是知不欺主之臣也。然虽知不欺主之臣，今桓公以任管仲之专借竖刁、易牙，虫流出尸而不葬，桓公不知臣欺主与不欺主已明矣，而任臣如彼其专也，故曰：桓公暗主。
六
李兑治中山，苦陉令上计而入多。李兑曰：“语言辨，听之说，不度于义，谓之窕言。无山林泽谷之利而入多者，谓之窕货。君子不听窕言，不受窕货。之姑免矣。”
或曰：李子设辞曰：“夫言语辩，听之说，不度于义者，谓之窕言。”辩，在言者；说，在听者：言非听者也。所谓不度于义，非谓听者，必谓所听也。听者，非小人，则君子也。小人无义，必不能度之义也；君子度之义，必不肯说也。夫曰：“言语辩，听之说，不度于义”者，必不诚之言也。入多之为窕货也，未可远行也。李子之奸弗蚤禁，使至于计，则遂过也。无术以知而入多，入多者，穰也，虽倍入，将奈何？举事慎阴阳之和，种树节四时之适，无早晚之失、寒温之灾，则入多。不以小功妨大务，不以私欲害人事，丈夫尽于耕农，妇人力于织纴，则入多。务于畜养之理，察于土地之宜，六畜遂，五谷殖，则入多。明于权计，审于地形、舟车、机械之利，用力少，致功大，则入多。利商市关梁之行，能以所有致所无，客商归之，外货留之，俭于财用，节于衣食，宫室器械周于资用，不事玩好，则入多。入多，皆人为也。若天事，风雨时，寒温适，土地不加大，而有丰年之功，则入多。人事、天功二物者皆入多，非山林泽谷之利也。夫无山林泽谷之利入多，因谓之窕货者，无术之害也。
七
赵简子围卫之郛郭，犀盾、犀橹，立于矢石之所不及，鼓之而士不起。简子投枹曰：“乌乎！吾之士数弊也。”行人烛过免胄而对曰：“臣闻之：亦有君之不能士耳，士无弊者。昔者吾先君献公并国十七，服国三十八，战十有二胜，是民之用也。献公没，惠公即位，淫衍暴乱，身好玉女，秦人恣侵，去绛十七里，亦是人之用也。惠公没，文公授之，围卫，取邺，城濮之战，五败荆人，取尊名于天下，亦此人之用也。亦有君不能士耳，士无弊也。”简子乃去盾、橹，立矢石之所及，鼓之而士乘之，战大胜。简子曰：“与吾得革车千乘，不如闻行人烛过之一言也。”
或曰：行人未有以说也，乃道惠公以此人是败，文公以此人是霸，未见所以用人也。简子未可以速去盾、橹也。严亲在围，轻犯矢石，孝子之所爱亲也。孝子爱亲，百数之一也。今以为身处危而人尚可战，是以百族之子于上皆若孝子之爱亲也，是行人之诬也。好利恶害，夫人之所有也。赏厚而信，人轻敌矣；刑重而必，失人不比矣。长行徇上，数百不一失；喜利畏罪，人莫不然。将众者不出乎莫不然之数，而道乎百无失人之行，人未知众之道也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