插科打诨，填词之末技也，然欲1雅俗同欢，智愚共赏，则当全在2此处留神。文字佳，情节佳，而科诨不佳，非特3俗人怕看，即雅人韵士，亦有4瞌睡之时。作传奇者，全要5善驱睡魔，睡魔一至，则后乎此者虽有《钧天6》之乐，《霓裳羽衣》之舞7，皆付之不见不闻，如对8泥人作揖，土佛谈经矣。予尝以此告优人9，谓戏文好处，全在下半本10。只消三两个瞌睡，便隔断一部11神情，瞌睡醒时，上文12下文已不接续，即使抖起精13神再看，只好断章取义，作零出观。若是14，则科诨非科诨，乃看戏之人15参汤也。养精益神，使人不倦，全在于16此，可作小道观乎？
○戒淫亵
观文17中花面插科，动及淫邪之事，有房18中道不出口之话，公然道19之戏场者。无论雅人塞耳，正士20低头，惟恐恶声之污听，且防男女21同观，共闻亵语，未必不开窥窃之门，郑声22宜放，正为此也。不知23科诨之设，止为发笑，人间24戏语尽多，何必专24谈欲事？即谈欲事，亦有“善戏谑兮，不为25虐兮”之法，何必以口26代笔，画出一幅春意图27，始为善谈欲事者哉？人问28：善谈欲事，当用何法29，请言一二以概之。予曰30：如说口头俗语，人尽知之31者，则说半句，留半句，或说一句，留一句，令人32自思。则欲事不挂齿颊，而与说出相同33，此一法也。如讲最亵之话虑人触耳者，则借他事喻34之，言虽在此，意实在彼，人尽了解，则欲事未35入耳中，实与听见无异，此又一36法也。得此二法，则无处不可类推矣。
○忌俗恶
科诨之妙37，在于近俗，而所忌者，又在于太38俗。不俗则类腐儒之谈，太俗即非文39人之笔。吾于近剧中，取其40俗而不俗者，《还魂》而外，则有41《粲花五种》，皆文人最42妙之笔也。《粲花五种》之长43，不仅在此，才锋笔藻，可继44《还魂》，其稍逊一筹者，则在气与力之45间耳。《还魂》气长，《粲花》稍促；《还魂》力足46，《粲花》略亏。虽然，汤若士47之《四梦》，求其气长力48足者，惟《远魂》一种49，其余三剧则与《粲花》并肩。使粲花主人及50今犹在，奋其全力，另制一种新词51，则词坛赤帜，岂仅为若52士一人所攫哉？所恨予生53也晚，不及与二老同时54。他日追及泉台，定有55一番倾倒，必不作妒而欲杀之伏56，向阎罗天子掉舌，排挤后来人57也。
○重关系
科诨二字，不止为花面而设，通场脚色皆不可少58。生旦有生旦之科诨，外末有外末之59科诨，净丑之科诨则其60分内事也。然为净丑之科诨易，为生61旦外末之科诨难。雅中带62俗，又于俗中见雅；活处寓板，即于板处证活。此等虽难，犹是词客优为之63事。所难者，要有关系。关系维何64？曰：于嘻笑灰谐之处65，包含绝大文章；使忠孝66节义之心，得此愈显。如老67莱子之舞斑衣，简雍之68说淫具，东方朔之笑彭69祖面长，此皆古人中之70善于插科打诨者也。作传奇者，苟能取71法于此，是科诨非科诨，乃引72人入道之方便法门耳。
○贵自73然
科诨虽不可少，然非74有意为之。如必欲于某折之中75，插入某科诨一段，或预设某科诨一段，插入某折之中，则是觅妓追欢，寻人卖笑，其为76笑也不真，其为乐也亦甚苦矣。妙在水77到渠成，天机自露。“我本无78心说笑话，谁知笑话逼人来79”，斯为科诨之妙境耳。如前80所云简雍说淫具，东方朔笑彭祖。即取二事论81之。蜀先主时，天旱禁酒，有吏向一82人家索出酿酒之具，论者欲置之法。雍与先主游，见男女各行道83上，雍谓先生曰：“彼欲行淫，请缚之。”先主曰：“何以84知其行淫？”雍曰：“各有其85具，与欲酿未酿者同，是以知之。”先主大笑86，而释蓄酿具者。汉武87帝时，有善相者，谓人中长88一寸，寿当百岁。东方朔大笑，有司89奏以不敬。帝责之，朔曰：“臣非90笑陛下，乃笑彭祖耳。人中一91寸则百岁，彭祖岁八百，其人92中不几八寸乎？人中八93寸，则面几长一丈矣，是以笑94之。”此二事，可谓绝妙之诙谐，戏场有此95，岂非绝妙之科诨？然当96时必亲见男女同行，因而说及淫具；必亲听人口97一寸寿当百岁之说，始及彭祖面长，是以可98笑，是以能悟人主。如其99未见未闻，突然引此为喻，则怒之不暇，笑从何来？笑既不得，悟从何来？此即贵自然、不贵勉强之明证明。吾看深《南西厢》，见法聪口中所说科诨，迂奇诞妄，不知何入生来，真令人欲逃欲呕，而观者听者绝无厌倦之色，岂文章一道，俗则争取，雅则共弃乎？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