论纳谏

  贞观1初,太宗与黄门侍郎王珪宴语2,时有美人侍侧,本庐江王3瑗之姬也,瑗败,籍没入宫。太宗指示珪曰:“庐江不道,贼杀其夫4而纳其室,暴虐之甚,何有5不亡者乎!”珪避席曰:“陛下以庐6江取之为是邪,为非邪?”太宗曰7:“安有杀人而取其妻,卿乃8问朕是非,何也?”珪对曰:“臣闻9于《管子》曰:齐桓公之郭10国,问其父老曰:‘郭何故亡?’父老曰:‘以其11善善而恶恶也。’桓公曰:‘若子12之言,乃贤君也,何至于13亡?’父老曰:‘不然。郭君14善善而不能用,恶恶而不能去,所以15亡也。’今此妇人尚在16左右,臣窃以为圣心是17之。陛下若以为非,所谓18知恶而不去也。”太宗大19悦,称为至善,遽令以20美人还其亲族。

  贞观四年21,诏发卒修洛阳之乾元22殿以备巡狩。给事中张23玄素上书谏曰:

  陛下智周24万物,囊括四海,令之25所行,何往不应?志之26所欲,何事不从?微臣27窃思秦始皇之为君也,藉周室之28余,因六国之盛,将贻之29万叶。及其子而亡,谅由逞嗜奔欲,逆天30害人者也。是知天下不可以31力胜,神祇不可以亲恃。惟当32弘俭约,薄赋敛,慎终33始,可以永固。

  方今34承百王之末,属凋弊之余,必欲35节之以礼制,陛下宜以36身为先。东都未有幸期37,即令补葺;诸王今并出藩,又须38营构。兴发数多,岂疲人之39所望?其不可一也。陛下初平40东都之始,层楼广殿,皆令撤毁,天下翕然41,同心欣仰。岂有初则42恶其侈靡,今乃袭其雕丽?其不可二43也。每承音旨,未即巡幸,此乃事44不急之务,成虚费之劳。国无45兼年之积,何用两都之好46?劳役过度,怨讟将起。其不可三47也。百姓承乱离之后,财力48凋尽,天恩含育,粗见存立49,饥寒犹切,生计未安50,三五年间,未能复旧51。奈何51营未幸之都,而夺疲人之力52?其不可四也。昔汉高53祖将都洛阳,娄敬一言54,即日西驾。岂不知地55惟土中,贡赋所均,但以形56胜不如关内也。伏惟陛下化凋弊之人57,革浇漓之俗,为日尚58浅,未甚淳和,斟酌事宜59,讵可东幸?其不可五60也。

  臣尝见隋室初造61此殿,楹栋宏壮,大木62非近道所有,多自豫章63采来,二千人拽一柱,其下施毂,皆以生64铁为之,中间若用木轮65,动即火出。略计一柱,已用数十万66,则余费又过倍于此。臣闻阿67房成,秦人散;章华就68,楚众离;乾元毕工,隋人解69体。且以陛下今时功力70,何如隋日?承凋残之后,役疮痍之人,费亿万71之功,袭百王之弊,以此言之72,恐甚于炀帝远矣。深愿陛下思之73,无为由余所笑,则天74下幸甚矣。

  太宗谓玄素曰75:“卿以我不如炀帝,何如桀76、纣?”对曰:“若此殿卒兴,所谓同归77于乱。”太宗叹曰:“我不思量78,遂至于此。”顾谓房玄龄79曰:“今玄素上表,洛阳实80亦未宜修造,后必事理81须行,露坐亦复何苦?所有作82役,宜即停之。然以卑干尊,古来不易83,非其忠直,安能如此?且众人84之唯唯,不如一士之谔谔。可赐85绢二百匹。”魏征叹曰:“张公遂有回86天之力,可谓仁人之言,其利87博哉!”

  太宗有88一骏马,特爱之,恒于89宫中养饲,无病而暴死。太宗怒养马宫人,将杀之。皇后90谏曰:“昔齐景公以马91死杀人,晏子请数其罪云:‘尔养92马而死,尔罪一也。使公以马杀人,百姓闻之93,必怨吾君,尔罪二也。诸侯94闻之,必轻吾国,尔罪三也。’公乃释95罪。陛下尝读书见此事,岂忘之邪?”太宗意96乃解。又谓房玄龄曰:“皇后庶事相97启沃,极有利益尔。”

  贞观七年98,太宗将幸九成宫,散骑常侍姚思廉99进谏曰:“陛下高居紫极,宁济苍生,应须以欲从人,不可以人从欲。然而离宫游幸,此秦皇、汉武之事,故非尧、舜、禹、汤之所为也。”言甚切至。太宗谕之曰:“朕有气疾,热便顿剧,故非情好游幸,甚嘉卿意。”因赐帛五十段。

  贞观三年,李大亮为凉州都督,尝有台使至州境,见有名鹰,讽大亮献之。大亮密表曰:“陛下久绝畋猎,而使者求鹰。若是陛下之意,深乖昔旨;如其自擅,便是使非其人。”太宗下书曰:“以卿兼资文武,志怀贞确,故委藩牧,当兹重寄。比在州镇,声绩远彰,念此忠勤,岂忘寤寐?使遣献鹰,遂不曲顺,论今引古,远献直言。披露腹心,非常恳到,览用嘉叹,不能已已,有臣若此,朕复何忧!宜守此诚,终始若一。《诗》云:‘靖共尔位,好是正直。神之听之,介尔景福。’古人称一言之重,侔于千金,卿之所言,深足贵矣。今赐卿金壶瓶、金碗各一枚,虽无千镒之重,是朕自用之物。卿立志方直,竭节至公,处职当官,每副所委,方大任使,以申重寄。公事之闲,宜观典籍。兼赐卿荀悦《汉纪》一部,此书叙致简要,论议深博,极为政之体,尽君臣之义,今以赐卿,宜加寻阅。”

  贞观八年,陕县丞皇甫德参上书忤旨,太宗以为讪谤。侍中魏征进言曰:“昔贾谊当汉文帝上书云云‘可为痛哭者一,可为长叹息者六。’自古上书,率多激切。若不激切,则不能起人主之心。激切即似讪谤,惟陛下详其可否。”太宗曰:“非公无能道此者。”令赐德参帛二十段。

  贞观十五年,遣使诣西域立叶护可汗,未还,又令人多赍金帛,历诸国市马。魏征谏曰:“今发使以立可汗为名,可汗未定立,即诣诸国市马,彼必以为意在市马,不为专立可汗。可汗得立,则不甚怀恩,不得立,则生深怨。诸蕃闻之,且不重中国。 但使彼国安宁, 则诸国之马,不求自至。昔汉文帝有献千里马者,曰:‘吾吉行日三十,凶行日五十,鸾舆在前,属车在后,吾独乘千里马,将安之乎?’乃偿其道里所费而返之。又光武有献千里马及宝剑者,马以驾鼓车,剑以赐骑士。今陛下凡所施为,皆邈过三王之上,奈何至此欲为孝文、光武之下乎?又魏文帝求市西域大珠,苏则曰:‘若陛下惠及四海,则不求自至,求而得之,不足贵也’陛下纵不能慕汉文之高行,可不畏苏则之正言耶?”太宗遽令止之。

  贞观十七年,太子右庶子高季辅上疏陈得失。特赐钟乳一剂,谓曰:“卿进药石之言,故以药石相报。”

  贞观十八年,太宗谓长孙无忌等曰:“夫人臣之对帝王,多顺从而不逆,甘言以取容。朕今发问,不得有隐,宜以次言朕过失。”长孙无忌、唐俭等皆曰:“陛下圣化道致太平,以臣观之,不见其失。”黄门侍郎刘洎对曰:“陛下拨乱创业,实功高万古,诚如无忌等言。然顷有人上书,辞理不称者,或对面穷诘,无不惭退。恐非奖进言者。”太宗曰:“此言是也,当为卿改之。”

  太宗尝怒苑西监穆裕,命于朝堂斩之。时高宗为皇太子,遽犯颜进谏,太宗意乃解。司徒长孙无忌曰:“自古太子之谏,或乘间从容而言。今陛下发天威之怒,太子申犯颜之谏,诚古今未有。”太宗曰:“夫人久相与处,自然染习。自朕御天下,虚心正直,即有魏征朝夕进谏。自征云亡,刘洎、岑文本、马周、褚遂良等继之。皇太子幼在朕膝前,每见朕心说谏者,因染以成性,故有今日之谏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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